31歲的百年物語—日本國、中華民國與台灣國
【前言】
我與祖父差了整整80歲,祖父生於西元1893年,距今112年,這區間跨越三個世紀,百年來台灣的變化,超過之前所有人類發展的總和,除了科技發展的因素之外,從清國的化外之民、日本國的殖民統治、終戰的族群落差、1949年的大遷徙、國民黨的極權統治到邁向民主,這都是在百年前無法想像的世界。
在人的一生中,30歲上下可能是一個重要的階段,大部分的人此時學業告一個段落,事業上也趨於穩定,也是思慮較縝密的時期,對社會也還有一點理想性的色彩。孔夫子說三十而立,自有其道理。陳文成博士在這個年齡已經在國際上發光發熱,如果不是在白色恐怖時期,命喪這塊他至愛的土地,今年的陳文成應該要過60歲生日…我不知道「大牌」會如何笑看今日台灣?
我以我的祖父、外祖父、父親、母親與我三代的31歲,構思這篇百年物語,回顧了不同時期的台灣風貌,在我的家族裡,不同人物中刻化著自己的生命景象,且讓我娓娓道來…
【祖父】1924年,大正13年,日本國,台中州大甲郡清水廳
祖父於1893年出生於清國治理的台灣省彰化縣,1894年高祖父為避清日甲午戰爭而舉家移居台中縣,即現在的清水鎮,投靠家族長輩,經營草蓆、洋傘、酒行等生意。祖父畢業於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乙等科,畢業後在中部學校擔任訓導,結婚生子,家境優渥。
高祖父將工廠的一部份出借,成為清水第一間基督教會,因而祖父雖然接受漢學與日本教育,但也接觸西方的思想。此時日本治台的狀況漸趨穩定,各項建設開展,擔任教師在日本社會有一定的地位,祖父的31歲,或許社會有一些不安、動盪與不平等,但是對於他,其實是平凡中的幸福與滿足。
【外祖父】1932年,昭和7年,日本國,台南州台南市
外祖父1901年出生於日治時期的台南市,用現在的說法是外省第二代,母親是平埔族,「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嬤」。外祖父從小唸私塾,漢學根基紮實,還有部份詩作,保存在台南市立圖書館。1930年代是日治的全盛時期,各項建設就續,也是台灣知識分子展開一連串要求自治與制度改革運動的時代。
當時的祖父事業有成,在台南市的銀座(現在台南市中正路西門路附近)開設十多家店面寬的木材廠,投資火柴工廠,並以此為基礎製造炸藥意圖炸毀日本的警視廳(警察局),即使已經結婚生子,還是被高祖父抓回泉州再「偷渡」返台。外祖父的31歲,衣食無缺卻為了理想而顛沛流離。
【父親】1966年,民國55年,中華民國,台灣省新竹市遷移到台東縣
父親出生在1935年日本國轄下的台中州大甲郡清水廳,剛滿月就經歷台灣史上最嚴重的地震。小學五年級終戰,因而父親會說流利的日文。清水中學第一名畢業,保送台中師範學校,擔任幾年教師後,自學考上司法官,結訓後分發至新竹地方法院檢察處擔任檢察官,1966年調任到台東地方法院擔任推事。
當年台灣的政治氣氛詭異,白色恐怖持續發酵,後蔣介石時代並沒有縮減肅殺之氣。父親那時單身,甚至還不認識母親,年輕司法官的衝勁,讓他義無反顧地堅守社會正義的最後一道防線。終於因為將高官判刑拒絕受賄及上級施壓而得罪當道。
威權統治的體制下,司法無法獨立,法律成為政治的御用工具,基層的司法從業人員,雖無法對抗龐大的國家機器,但是這棉薄的力量,終究有一天會成為社會進步的動力,這是父親31歲那年的自我期許。
【母親】1969年,民國58年,中華民國,台灣省台東縣遷移到台中市
母親在蘆溝橋事變發生滿週年時,出生在日本國轄下的台南市,幼年就在空襲中渡過。省立法商學院(台北大學前身)法律系畢業後,在中學任教。
1969年人類首度登上月球、台灣第二家電視台(中視)加入營運、第一次增額立委的選舉…,在我家因為大哥即將誕生,父親決定辭官,母親也決定辭教職走入家庭。在那年代裡,以母親的教育背景,堪稱為知識份子,卻甘願洗盡鉛華,當年31歲的母親認為,家庭是她生命的全部,小孩的成長,勝過其他。
【我】2004年,台灣國,台北市
1973年,我出生在世界能源危機、台灣經濟起飛、外交嚴重受挫、思想仍受箝制的年代,各種不同的情境衝擊,激發出台灣未來30年的火花。我是這個家庭的老么、唯一的女兒,在父母、兄長的呵護下成長。
2004年,SARS剛過的復甦與心理重建、228手牽手的內心悸動、319槍擊案的驚心動魄、首次公民投票的民權落實、陳水扁、呂秀蓮連任正副總統的歡天喜地、台灣奪得首面奧運金牌的光榮、世界最高101大樓竣工的巧奪天工…。
以上這就是我31歲那年,台灣發生的大事,還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。當時,我正為碩士論文而努力,除了上班的時間外,交錯在學校與圖書館之間,看不完的書、資料,怎樣都覺得寫也寫不好的內容;大公司的小員工,憂鬱的上班族,找不到成就感,也找不到生活的重心與動力;在諾曼地登陸60週年時第一次踏上歐洲,一連串紀念的活動,感嘆戰火的無情與人類的無知;學長的辭世,是我第一次遇到年齡相近朋友的離開,看著他年幼的女兒,不勝唏噓…與大學摯友初為人母的喜悅,成為強烈對比…
當時的我以為,2004年透過選票,本土政權的延續,讓我們的民主持續向前,找到向上提升的動力,民主國與法治國的理想,終將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生根發牙,發光發熱,前輩們的血汗也將得到結晶,我們可以生活在免於恐懼的美麗國度中,台灣人民終於脫離了四百年外來政權的掌控,而得以當家做主,因而可以向世界發聲,我是台灣國國民!
【後記】
1981年陳文成案發生的時候,我只有八歲,但是那份震撼,依然記憶猶新,次年陳文成博士紀念文集付梓,我看了不下十次,這是後白色恐怖時期,最沉痛的一場控訴!當年襁褓中的幼子陳翰傑,也即將邁入他自己的31歲,不知道現在的他,可好?
事隔將近30年,白色恐怖的氛圍又繼續圍繞,不過是五年前「美麗國度」的榮景,倏乎變成泡影,原來我一直以為不會走回頭路的民主,其實是天真的想法,正因為外在環境有太多的不確定與變數,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。翻閱20歲生日那天的日記,對自己設下的十年目標,一項都沒有實現,十年悠悠歲月雖無法讓滄海變桑田,卻有許多內在或外在的因素,去磨損或是改變雄心壯志,當然也可能是年紀的因素,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同,而有著不同的情境。寫日記的習慣不復在,對於生活的瑣事,只能從記憶中去挖掘,模糊中也有美感。
下筆前,突然發現在祖母與外祖母身上可以寫的東西很有限,雖然她們分別出身台中沙鹿與台南市的望族,在那年代裡,女性即使來自世族大家,在家族中的歷史定位也不見得比較高。另外,我以為我對家族歷史知之甚詳,但是實則貧乏。
每個人有著不同的31歲人生,可能絢爛、可能平凡、可能歡樂、可能悲傷,我的31歲,在家族裡顯得乏善可陳,但是卻是獨一無二,我也安於這樣平淡地渡過我的黃金歲月,畢竟時間不可能逆反應,因而必須更珍惜生命中的毎一天。
我還是將自己的31歲,占用最多的篇幅,畢竟就小我來說,世界因我而存在,所以英文裡的「I」,永遠是大寫。用這段文字紀錄我從未謀面的祖父及外祖父,是一場艱鉅的挑戰,雖然他們的稗官野史有些已經不可考,但是文字是對自己負責,我還是做了些功課。我父母的故事,其實是很精采的,礙於篇幅,只能匆匆帶過,很遺憾我並沒有親身參與長輩們31歲的那年。但是,我很榮幸參加主辦單位的這個活動,對自己做出反省,也追憶、緬懷長輩們的青春年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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